北京的舊,是一種容器,承載著過去人和事的回憶。因為懂得舊,才更珍惜新。新舊之間,一轉身,一晃眼,妙就妙在滿滿的回憶,足夠這輩子消化的了。
01
10年間,去了不少城。
有的城依山傍水,新建筑則五官囂張、直聳云霄。有的城則老態龍鐘,像老嫗,衣著灰暗,眼大漏光。有的城則像大姑娘、小媳婦,看著羞答答的,其實桃花盈眶,暗藏溫暖殺機。
上海是摩登之城,你站在外灘,很容易產生穿越民國的錯覺,但歷史往上走,就走不了了。西安肅穆,井然有序中透著特有的市井煙火氣,再大的歷史,都不如清早一碗熱氣繚繞的羊肉泡饃。
西北城市底色孤獨,夜幕之中,飛機降臨蘭州,你會置身在巨大孤獨之中,仿佛已在邊陲之地。杭州、蘇州過于典雅,走在街上,會讓你覺得每個漂亮的女人都是蘇小小、都是西施,只是每個人都不屬于你。
我去過遠的城市是新疆的塔城,在那里,我沒有看見塔,只有一望無際的草甸。置身其中,會感到巨大的孤獨,因為它距離海洋實在太遠,任憑太平洋的風怎么吹,也翻越不了綿延高聳的天山。
中國大多城市,有些城太新,新到爺爺去接上幼兒園的孫子,都能走錯路,新到外出的女人下了車,都會摸錯了門回不了家。而北京似乎和每一座中國的城市都不一樣,也和世界上每一座城市都不一樣,他比每一座城市都從骨子里懷著舊。
02
去年,姜文拍電影《邪不壓正》,..幕就是雪后銀裝素裹的街景,一列嘟嘟冒著白煙的老火車開進北京城。
接著,是連綿起伏的屋頂,浮現天際的城樓、箭樓,天安門前的長安左、右門,在歷史中被轟掉了一個犄角的內城東南角樓,以及北海南門前一層套一層的三座門和牌樓。
《邪不壓正》里老北京
以前在老照片上見過的老北京城,竟然活生生地出現在電影里。我像是穿越了般坐電影院里,聽旁邊的姑娘,在那嘀咕:我是沖著主角彭于晏來看的呢,原來主角是老北京啊。
聽得我很想跟她握個手。
之前,我一直都搞不懂,這些待在北京的導演,管虎的《老炮兒》、葉京的《與青春有關的日子》、王小帥的《十七歲的單車》等等,為什么都執迷還原過去那些老北京的味道?
幾年前,一個叫尹麗川的導演,重慶人。她一個下雪天去北京后海喝酒,回去后,隨手寫了句:一下雪,北京就成了北平。結果這就成了老北京的懷舊金句。一個重慶人,都在懷老北京的舊,實在太有意思了。
去年,和一個北京朋友坐一塊吃飯。他是個90后,講起北京,繪聲繪色,八旗子弟、天橋藝人、京劇名角、鰲玉蝀橋,四合院、八大胡同,全是老北京的人和事。我就問了句,你就說說,老北京到底有什么好?他一拍桌子,說:
嗨,這么跟您說吧,老的北京,好就好在偉大的悠閑。
偉大我知道,悠閑我也知道。偉大是一種歷史的重,悠閑是生活的輕。后來我在北京常住過一段時間,才懂得輕重之間的美妙。
這座曾經做了八百年帝王老巢的古都,達官貴人也好,販夫走卒也好,都為生計奔忙著。誰都可以在皇城里大聲地討論某個旗人,也可以像達官貴人一樣,提籠架鳥,進茶館喝茶神侃,在天壇的白玉臺階上坐下,靜靜養神。
這些都是過去的北京,遺留下來的歷史感與煙火氣。北京的舊,不是隔夜的茶,而是陳釀的酒,是歷史和生活層層沉淀,所以如此迷人,如此令人想念。
老北京胡同
03
北京的百姓也喜歡懷舊。
老話說“京民三品官”,北京的老百姓都相當于三品官,關心政治,見過一些波云詭譎的歷史階段。北京的百姓,有歷史的宏觀思維,眼里有興衰,說點陳芝麻爛谷子的瑣事,也帶點俯瞰時代浮沉的史家氣。
在北京,往出租車上一坐,司機就開始跟你一通神聊。上下五千年,從夏商周侃到奧運,尤其愛侃大清,全當免費給人補習歷史。街邊下棋的大爺,捏著棋子,嘬著豆漿感嘆,現在的豆漿什么玩意兒啊,跟過去的豆汁比差太遠了!
北京的文人更喜歡懷舊。
馬未都年輕時窮,進餐館點菜,老琢磨菜價。后來做出版、影視、收藏,成為名人,進再豪華的酒店吃飯,只看左邊的菜品,不用管菜價。后來梁文道問,你吃過這么好東西,喜歡哪道菜?
馬未都突然愣那兒,慢慢說:以前我有忘年交,大收藏家,叫王世襄,愛做一道菜:燜蔥。
就拿一捆蔥做菜,沒別的素材?,F在想想,還是那道菜好。王世襄先生是民國人,去世都10年了。但馬未都還在想念他那一道家常菜。這個故事的底色,其實也是懷舊。
2010年,史鐵生去世。他的好友王安憶經常在采訪里講,有一回去看史鐵生。那時候史鐵生坐在輪椅上,行動不便。兩人聊完天,史鐵生硬是拉著她留下吃飯。王安憶想,這也沒人做飯啊。誰知史鐵生擼起袖子,坐在輪椅上,切菜顛勺,坐著給她做了頓飯。王安憶坐在一旁,聞著蔥香煙火,突然淚流。
后來的人回憶史鐵生,都是地壇、苦難、向死而生這些大詞,但王安憶永遠記得的,是那一頓普通的飯。這個故事的底色,是暖,是舊。
在文人的筆下話里,北京的舊,是一種容器,承載著過去人和事的回憶。因為懂得舊,才更珍惜新。新舊之間,一轉身,一晃眼,妙就妙在滿滿的回憶,足夠這輩子消化的了。
史鐵生筆下的地壇
04
放在文化的尺度里,北京是一座舊城。放在時間的尺度里,北京又是一座新城。
從2008年以后,北京建了許多的新樓。這些高樓,雨后之筍,連夜就架起了。估計那幾年,全世界沒一座城比北京新。早些年,作家余華跑到北京,寫出了《許三觀賣血記》。有天編輯跟他說,你這不對啊,你寫的是一個江南小城的故事,“小巷子”怎么寫成了“胡同”?余華說:
不要緊,現在的人,已經分不清小巷和胡同的區別了。
在人情的尺度里,北京還是一座小城。聚著小小的情,小小的義,小小的真誠,小小的適度和紙醉。
北京就像茶壺,不同的人像不同的葉,泡出不同的滋味和人生。有的人走了,茶味還在,情還在。北京也像是一只火鍋兒,有人是午餐肉、有人是雞爪,有人是黃喉,天南地北,都在一個鍋里涮,涮出來各自滾一身麻醬,煉一顆紅心。
在空間的尺度里,北京也是一座大城,浩瀚無邊,像陸地上的海洋。沒有智能手機那兩年,我一遠親,開車去北京,早上8點上的立交橋,下午3點愣是下不來。北京和世界任何一個城市比,都顯得特別龐大無邊。君住海淀頭,我住朝陽尾,日日思君不見君,共飲北京水。這都不算什么,2.5個上海、14個香港、585個澳門才讓人真正結舌。
這就是北京,有它的新,也有它的舊。有它的小,也有它的大。在不斷的變遷中,只有這座城里人的情感是不變的。就像我的一位老朋友,每次約吃飯,都是一碗鹵煮。吃了十幾年不變。我問兄弟:“您不煩嗎?”他說人生快樂不是太容易,能做到不煩已相當不錯。
3000萬人的北京,好故事多了去了,風景自然更不必說,長城、天壇、地壇、故宮??珊玫娘L景還是人,有人味,有人情,有一街一巷的美食煙火,有一家一戶的燈火通明。有一瓢飲、一簞食的極簡人生,同樣也有喝了70年,味道品質不變的三元牛奶的情感陪伴。
這些,骨子里都是念著那份舊呢!